陈秉安:《大逃港》冥世中的爱情
《往事》大逃港的终结
上海电视台《纪实》
冥世中的爱情
—— 谜一样的林进聪
引出故事的故事
我同你说的下面的这个故事,听起来如同小说,但它是真实的。
在香港观塘的一座楼房里,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。她孤身一人,每日里,除了上公园走走外,就是伴着膝边的一只暹逻猫,很少与人交往。
她为什么会终身不嫁?直到她去世后,才有她当年的密友,讲出她的故事。
50多年前,她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姑娘。曾被选上广州战士歌舞团,因为成分不好被退回,后来下放到惠东县的百花乡。
“落选美人”的身份,自然更被人关注。不少农村干部、知识青年向她示爱,她连眼皮都不抬一下。
不可理喻的是,她竟看上了一个毫不起眼,甚至在别人眼里有点窝囊的知识青年。就因为他水性好。能帮她逃港。
谁都知道,渡海逃港是件很危险的事,想要逃港的女青年,往往要找上一个水性好的男青年护伴同行。
于是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,选定同谁游海,谁也就是她最后的归属人。
那位毫不起眼的男青年,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到他头上,他发誓,就是拼了性命,也要送她过海。
然而,在拖着几乎毫无游泳基础的姑娘渡海时,他太辛苦了,体力丧尽。当俩人爬上香港的沙滩后,男青年便倒在沙滩上,再也没起来。
这位漂亮的女知青从此再也没有嫁人,只是每年的“上岸日”,会到海边去撒食喂海鸥。
这样的故事,要是哪位导演看到了,一定赞为拍电影的好题材。
但是,我要说的是,这样的故事,在百万逃港者的经历中,太多太多。我只是无法把它们一一写来,只能拾撷一二……
一、拖着男人过海的女性
逃港者过海的艰难,危险,是常人难以想象的。在漆黑一片的茫茫大海中,那些敢于用绳子把彼此的身体连起來,以在大海中互相照应,互相扶持的故事可谓比比皆是。
我的朋友告诉我,1972年夏天,他们三个知识青年一起泅渡大鹏湾,就是用绳子串在一起的。其中的两人平安上岸,另外一个却死在海里。
我问他,一起渡海的人,为什么你们能上岸,他却死了?是累死的吗?回答说:是冷死的。
我于是大惑不解,夏天大鹏湾的水温不会太低,怎么会被冷死?他们说,陈先生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
长达八九个小时的泅渡,与风浪博斗,要消耗多少能量?而4度的水,是要吸收人的体温的,到最后,人身上所有的热量都被吸收干净了,再也游不动了,于是冰冷而亡。
这也是很多逃港者,大热天游上岸来,也会冻得全身发抖,脸色乌青的原因。
我于是又解开了另外的一个谜:不少女性水性远次于男性,却常常比男人更有余力,甚至拖着男人游。这很可能是因为女性的皮下脂肪更能储存热量的缘故。
这种女性拖男性游过海湾的感人故事,我所知的至少就有三起。
我说的第一个是至今还活跃在香港朋友圈中的两位,“生死一绳牵”的姐弟:周丽珠和周少文(见下图)。
1970年,广州知青姐弟周丽珠和周少文,在荒山野岭中辗转数天后到达海边,他们用一根绳子相互系住,对天祈祷父母保佑,然后下水。
经八个小时苦泅,终于到达香港岸边。其时,水性较好的弟弟已经奄奄一息,倒是平日体弱于弟的姐姐周丽珠,尚能支撑着把弟弟拉上岸。
弟弟周少文(右)
姐姐周丽珠(右)
我要说的第二例,是原广州 14中学生,知识青年余丽燕(见下图)。
1972年,在香港的一张小报上,报导过这样一条消息,题为:《偷渡客又爆奇闻》,副题是:《昨在吉澳岛海滩发现一双裸身相抱的偷渡男女》。
当然,所谓“裸身相抱”完全是耸人听闻。偷渡者翻山越岭,又经风吹浪打,上得岸来,衣衫常常破烂。有情人得生而拥,相对泣泪,那是常有之事。
有过类似经历的,就有横渡大鹏湾的余丽燕。
余丽燕是广州14中初中部学生,下放在惠阳县水口公社大和大队。在她逃港的过程中,逃而被抓,抓了又再逃,反复四次,方得成功。
1971年,她与三个男生一同偷渡,在宝安县附近被搜山的民兵抓获。
1972年,她同一位女友,在翻山越岭了10个夜晚后来到大鹏湾的盐田附近,不幸遇到了追踪的狼狗。
她俩吓得俯伏在沙滩上,手掩脸部怕被咬破,幸喜那狼狗只在她在后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,吓她一吓,就松口走开了,但已在她的颈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记。
余丽燕的第三次偷渡是在三个月后。再遭挫折的原因是,她同三个男青年上山后,竟然没有在山上找到预先“埋堆”好的物资。只好宣告行动失败。
1973年的春节,是余丽燕的第四次偷渡。其时,他认识了一位高大英俊的同行者——邻校的高中学生梅XX,梅XX已经有过4次逃港不成的经验,且水性了得,美女帅哥,立坠情海。春节后便开始行动。
他们逢山过山,遇水过水,餐风露宿,也许是路线有错,竟然走了14天之久。
此时是三月天,山中农人的田地上,无红薯瓜叶充饥,带身的干粮又早已吃光,梅君因为节省食物让丽燕吃,到达海边时,早已饥疲不堪。
阳历3月,大鹏湾的水还寒冷似冰,加之北风阵阵,两人下水后不久,梅君便感不适,很快就爬在救生圈上,游不动了,阿燕只好推着或拖着梅君的救生圈朝前游。
他们在大鹏湾中搏斗了7个小时,其中有一半的时间,是阿燕拖着梅君游的。
后来她告诉朋友说,当东方将要发亮快要看到岸边时,她自己也游不动了,如果再游下去,她可能也会死在海中。
她感到自己在下沉、下沉……也许是老天有眼吧,突然,她下沉的脚碰到了海底!
当她把全身已经冰冷的梅君拖上沙滩时。直觉告诉她:梅君心脏还在跳,还没有死。
他此刻最需要的是热量。于是他顾不得少女的害羞,解下身上的救生圈,用她柔软而温暖的肉体,紧紧地贴在梅君冰冷的躯体上,温暖了他。
梅君活过来了,他做梦也没想到,是在这样的一个情境下,是这样的一位女菩萨,让他第二次获得了生命。
到达香港的梅、余二人很快获得了香港身份证,成为香港公民。
1974年,梅君又先行赴美國芝加哥。第二年,余丽燕也获准赴美定居。不久二人在芝加哥正式结婚。
现在,梅君长期往返美国和中国大陆从事贸易,余燕丽则成了芝加哥一家中式餐馆的老板娘。
二、林进聪拖尸过海
20世纪的70年代,我还是湘南的一个大山中的知识青年。有一天清晨,我的门被擂得“咚咚”响,一个女知青翻山越岭来找我,为的是告诉我一桩事。
“你昨晚收到没?”她问我。其时,她的眼睛似乎还因为哭泣而红肿着。
“收到没”这三个字,在这大山中的知青中,惯例是指昨晚收听过“美国之音”的广播没有。
我有点茫然。
“太感人了!” 她说着又要落泪了。
“一个女的,同她的男友渡海逃港,男的死在海中了,女的硬是把男的尸体一直拖到了香港那边的岸上去。从此不嫁。”
我十分惊奇:“有这等事?”
“当然是真的!美国之音连两人的名字都说出来了。男的是马思聪的外甥,叫黄汉杰,女的是广州7中的学生,也是个拉小提琴的,叫林进聪。”
——
据说,周恩来曾把这件事,告诉过毛泽东。也有人曾准备将其事迹拍成电影,不知道为什么至今未成。
但是,这个坚韧的名字——林进聪,是不应该消失在有关大逃港的记录中的。所以,几十年后,当我有了可能写作《大逃港》时,我便发誓要追寻到她。
时间已是两千年后,她还在吗?在香港?在广州?还是已到了国外?过去的心结她还会不会打开?她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?
然而,费尽周折,找不到她的踪迹。
翻阅了所能得到的资料,从交往的所有的广州知青中打听“马思聪外甥的女朋友”。所有的反馈都是:“不知道”、“不清楚”……
终于,有一天,电话响了,我的逃港者朋友、香港知青作家黄东汉给我带来一个消息。
“问到了,林进聪已经去世。”
什么?去世?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充满了悲痛、遗恨。
“得子宫癌死的,几年前。” 这个消息是真确的。
看来,林进聪真的要从《大逃港》的记录中消失了。
“不过,别灰心,我给你找到了一个人,他是林进聪的同班同学,是个有名的作家,叫蔡可风,他也逃港去了美国。”
我很快联系上了蔡可风,以下是从他那里得知的林进聪的讯息:
“我和林进聪是广州七中的同班同学。当年,我因为个子小,坐在前排,她近视,老师就安排她坐在我后面。所以天天见面,我还常会转过背去问她作业。”
林进聪出身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。父亲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建筑工程师。母亲宋学筠,解放前毕业于某大学的法律系。
解放后,律师行当已无用了,她就到当时的培道女中(也就是后来的广州七中)教书,那时的中学语文科分成“汉语”和“文学”两科。宋学筠教蔡可风和女儿林进聪的的汉语课。
2010年,林进聪的母亲宋学筠(前排右起第四)从美国回到广州七中,与同事们留影。
蔡可风对林进聪印象最深刻的,是林进聪特殊的个性:“沉默寡言”。
他回忆说:“她从来是沉默寡言的,连坐在她身旁的女同学戴君也很少与她对话。最令人生奇的,是三年同窗,她从来没有回答过老师的提问。”
一般地,老师会点名要学生站起来回答一些问题,或朗读、背诵课文。她照样站了起来,却一言不发。
老师又等又催促,她就是一言不发,即使记她一个不及格分数,她也照接受。
“我估计得到,老师的提问,她都懂的居多。好几次我也为她着起急,多次冒着犯课堂规则,转过身来,或劝、或激将、或用手指摸刮耳朵……想要她开开金口回答老师,奈她如树临风,岿然不动。”
多年后,林进聪以优异的成绩,考进了中山大学外语系,蔡可风明白,当年她不答问,不是她不懂,而是她就是这么个性格。
蔡可风更不可理解的是,这样一个文静柔弱,沉默寡言的女孩子,后来竟然有那么大的决心铤而走险,偷渡深圳湾!
而与她同行的男士黄汉杰,也就是马思聪的外甥,又是个什么人呢?
打听与林进聪一起渡海的黄汉杰的情况更困难,因为他已久不在人世上。
马思聪走后,他的家庭的遭遇怎样?是什么让他走上了逃港之路……所有这些,如同雪化爪泥,全无痕迹。
我不想放弃,决心凭着两条腿去实地寻找。
一位广州的知青朋友有感于我的至诚,热情地帮我找到了黄汉杰小学同学黄明辉(化名)。黄先生也已是七十左右的老人了。
黄汉杰原来的家在广州的一条小街上,房子早已拆掉,一位操着潮州口音的摆摊妇女把我们引到一栋电器城边——这还是对我特意买了她三斤水果后的“回报”,说:“这里就是原来的XX街……”
黄明辉确认地方没找错,在他的记忆中,放学后,他是多次到过这里,同黄汉杰在地上打“香烟盒”玩的。
黄明辉说,黄汉杰外表柔弱,是个有如贾宝玉般的白面男孩。他从小就练小提琴,在学校很得老师和女同学的呵护。
不可想象,就这么个文绉绉的书生,后来会有那样大的胆子,敢偷渡深圳湾!
“他家受了不少委屈。”黄明辉说。
马思聪估计得不错,他的逃港成了留在大陆的亲属们的灾难。红卫兵冲进黄汉杰的家,逼着黄汉杰的妈妈交待“如何放走了马思聪”。
竟然有人在阁楼上翻到了两年前马思聪写给妹妹的信。这下有了“罪状”,红卫兵把黄汉杰的妈妈吊在梁上用皮鞭打得死去活来。后来又关到造反派的禁闭所。
文化大革命后期,黄汉杰被下放到广东连南一个最偏远的山区。照说,被发配远乡了,就应该隐姓埋名,少言少语才是。
但是不谙世事的黄汉杰,还在山区的瑶家破旧的猪舍楼下练小提琴。
结果远近都知道,山里头来了个“大叛国贼的儿子”。每次开地富反坏的批斗会,都会叫他去低头陪斗。
黄汉杰再也呆不下去了,逃回了广州老家。
在广州的“黑户”岁月中,书生气十足的黄汉杰,还是忘不了他的小提琴。夜晚,趁着别人没看见的时候,他常夹着一把琴,溜进被打倒的音乐老师,上海人赵老师的家中学琴。
也就是在赵老师家中,他认识了林进聪。
同黄汉杰一样,这时,被下到农村去的林进聪,也跑回了广州家中,苦闷中以小提琴为伴,拜教在赵老师门下。
如同电火迸发,两人在一起,共同想到了一件事:逃港。
当年,逃港二字,在广州的知识青年中,并不陌生。
后来很多人说,如果不是因为两人特殊的家庭,特殊的性格,他们一定会把想法同更多的同学商量,争取更多水性好,体力好的朋友同行。
那么,黄汉杰也许能免于海中一死。但是,象黄汉杰和林进聪这类青年,因为“出身不好”而受到压抑,常常会变得警惕、防范,习惯于把心事埋在心底。
于是选择的是同一种“封闭”的方式:两人行动,外人谁也不告知。这样,危险性便大增了。
当然,林进聪和黄汉杰的偷渡时,是否仅仅是二人行动?有不同说法。
黄明辉坚持说,因为那时三人以上就算集体偷渡,要判刑了。所以他们是两人行动的。
但另有知情者认为,林进聪和黄汉杰的那次偷渡时,是四个人,另两位也是一对情侣。
事隔40多年后,原广州知青后来移民国外的陈定明(化名),在我的客厅里,向我讲述了他们与林进聪和黄汉杰渡海的故事:“我们是四人偷渡。”
“选择了横渡深圳湾,是因为我们的水性都一般。我们问过他们俩,都说不行,所以没去大鹏湾。”
“说实在话,要是没有我们,他俩连蛇口海边都到不了。
我们是在樟木头下的车,然后上山。翻山越岭,走了五六天,才到达宝安县。那时早都没粮食了,他俩没料到要走那么久,所以带得少。还是靠我们给他俩东西吃。
我们从西沥翻越塘朗山到达蛇口旁边的东角头,本来没多远是吧?现在开车就20多分钟,但是那时我们走了三天三夜。
为什么呢?白天不能走,怕遇上人,要到晚上才可以行动,当然慢。好不容易才到了东角头,那海边上有座小山包,小山上有很多树,我们就躲在树林中间,想等着天黑再下海。
我记得,到海边的那晚,我们四个人早已都饥肠辘辘了,远远的山下有间卖肠粉的小店,但哪敢去?
黄汉杰和我那位女朋友都恳求我说,能不能今晚不走,休息一晚,明晚再走。我说,那不行,要是来搜山,我们就完了。最后是林进聪说,还是下吧,对面(香港)都看得到了,挺一挺。
其时,刚好是退潮,香港看起来,就在海水的那一边,很近,所以我们有信心,敢下水。
坏就坏在我们根本不懂潮汐,下水不久就碰上涨潮了,海水一股一股的往我们身上涌,我们本来水性就不怎么样,这下怎么游也游不动了。
我同女朋友一条绳,林进聪同黄汉杰一条绳,小黄身体本来就不好,估计还有轻微的心脏病,很快就体力不支了。
我听到林进聪大声叫他的名字,后来可能就昏迷了。小林就只能是拖着他的救生圈游。
那时,我因为女朋友也快不行了,也靠我拼命拉她,自顾都不暇,哪还有能力帮他们呢?眼睁睁就看着小黄这么死在海中。没办法啊陈先生,不是我没良心啊!”
陈定明老人说到此,眼泪纵横。
天亮时候,筋疲力尽的四人,终于到达了香港岸边。也不知道娇弱的林进聪哪来的力量,竟然能把黄汉杰冰冷的身体拖到香港的沙滩上。一上岸,全都瘫倒在沙滩上了。
事情很清楚,是四人过海。但为什么后来有说法是二人过海呢?事情究竟是怎样的?
深圳蛇口,我家的客厅。
问:能告诉我,这是为什么吗?
陈定明(有点惭愧):上岸后,因为怕遇上左派的渔民,唯一的办法,是赶快去警署自首。寻求保护。所以,我和我的女朋友就先走了。
问:为什么不四人一同去警署,你们要先走呢?(我的语调中显然露出某些埋怨)
陈定明:陈先生,走不动了呀,筋疲力尽了呀,黄汉杰已经没了呼吸,非常沉重,我想背,哪里背得动?
我要林进聪把黄汉杰留在沙滩上,先去警署,她那个怪脾气,不肯走,一刻都不肯离开黄汉杰。最后,她说,你们赶快走把,我喘口气再走,活一个算一个。
这样,我们就丢下他俩,(惭愧地)先走了。
后来,最早发现他们二人的,是香港的一名值班的水警。
以下是一家华人媒体在记录此事时,对当时情景的描绘:
“那天,正好是我的班,大约是早晨快天亮的时候吧,我听到沙滩上有响动,就赶过去。借着海空微弱的星光一看,一幅图景让我愣住了:
沙滩上,躺卧着一名男子,大概已经死了。一名穿着泳衣的女子,坐立在他的旁边,她就那样坐着,眼望尸体,无声无语,仿佛一具不会说话的玉雕。
轰轰的浪头,一个个冲到她身上,又从沙滩上退下去,她全无感觉……”
“我走近她,看看那女郎的肩膊,早己被繩子勒得伤痕累累、血肉模糊,不忍多看。不用说,一定是他们生死中不离不弃。渡海时,女的把已死的男子的身躯拖上岸来的。”
发现了林进聪的水警向林进聪走去,希望能帮到她。
“我发现,我碰到的是一个奇怪的女郎,我问了她十几句话,她竟然那么稳端端地坐着,一句都不回答。”
我问:你们是从那边偷渡来的吗?无声。
我问:这是你的男友吗?还是无声。
我再问: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,救活他,好吗?
这时,也许触到了她的痛处,她抬起眼,感激地看着我,突然猛摇着头,摇着头,好像在说:‘不用了,不用了。’眼里的泪水,无声地流啊,流啊,在脸上纵横,象一条条河……
需要说明的是,黄汉杰曾被水警背到医院抢救,最后证明的确已死,无效。于是随便埋在海岸附近的小山上了。
得救的林进聪很快登记成为香港公民。
尽管谜一样的林进聪三缄其口,不肯对媒体说出死亡男子的情况,但无孔不入的香港媒体,还是很快便查出了這名男子的身份:他竟是名闻中外的大音乐家马思聪的外甥黄汉杰!
而一个以《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情》为题的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,也在报纸、电波的传导下,传遍了华人世界,也传到了包括大陆在内的那些苦闷的山乡无声息的夜色中,直到我的房门被擂响……
也许是讨厌媒体无止尽的追问、纠缠,也许是厌倦了香港繁华、喧嚣,据说不久,林进聪便移民澳大利亚,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。
如同海水冲过的沙滩,再无痕迹……
感谢我的朋友蔡可风,是他再次发现了林进聪的踪迹。几年前的一天,正在美国的蔡可风突然接到一个电话。
“来电人直呼我念中学时的绰号。我只能判断来电话者为女性的老相识,再三询问其名,她却刻意要我猜。我罗列了十多个人的名字都猜不对,最后还是她自报──姓林名进聪是也。”
啊,是她,这太出人意料了!一个消迹多年,很难开金口的女子,竟会打电话找自己的老同学!
林进聪说,她的母亲宋学筠老师到了美国,很想见到自己的学生蔡可风。
“好的,我马上去”。蔡可风说,又反问:“那么,你现在在哪里?”
“也在美国,在我母亲家里。”
这是多少年后,林进聪第一次露出行踪……
蔡可风于是近距离地了解到林进聪的一些情况。她告诉蔡可风,媒体对她的一些报导基本上是真实的。没有太多可以指责的地方。
人们最关心的,当然莫过于她与黄汉杰那段“至死不渝的坚贞爱情”了。
出人意料的是。当蔡可风问起这件事时,林进聪只是淡淡一笑:“小黃是和我一起學琴的朋友,他都比我小五岁呢。”
言外之意似乎是:“那怎么可能呢?充其量只能算个小弟弟吧。”
这是怎么回事啊?如是这样,所有的媒体的猜测,难道全都错了?这真是个谜一样的女人啊!
谁能破译林进聪的内心?
她是不是爱着黄汉杰?他们到底是个什么关系?今天,当两个人都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后,这无疑成了一个谜。
作者从另一个方面得到的情况,也许能有利助于读者解开这个谜。
我知道林进聪有一段时间曾频繁来往于广州和澳大利亚之间。她这样挂念着故地,显然出于对广州的一份复杂的感情。
我估计到,林进聪要到广州,必然会去寻找少女时代的密友,以倾诉内心,大凡一辈子不愿多说话的人,其实是特别希望倾诉的。何况到了老年,人更有向人倾诉的心理倾向。
我决定在林进聪回广州时接触过的朋友中寻找,我相信我能破解这个谜,至少能估测它。
终于,我通过朋友认识了一个名叫单玲玲(化名)的女士,不出所料,林进聪每到广州时,都会找这位小时的密友喝茶。
单玲玲说:“我看她来来往往都还是孤身一人,那次在蘩楼喝茶,我就问她为什么还不结婚,找一个男人,年老了也有个伴,上车下车都安全些。她叹了一声,摇摇头说,不想找了,已经死了。
“我不知道她是说她的心已经死了,还是她希望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,不再找了……。”
有广州的朋友推测,她一定是忘不了黄汉杰。
谁知道,就在2012年的秋天,林进聪竟然欣喜地告诉大家,她要结婚了。对方是她高中的一位同学。
其时,林进聪的妹夫李孟贤已成为旧金山新任的市长,竞选时,媒体还反复抬出过这位“拖尸过海”的姐姐,说她与黄汉杰如何忠贞不渝,坚韧不拔,堪称华人女性中的典范。
消息传来,所有的媒体都默然了。心目中的渡海“英雄“,爱情坚贞的象征,竟然要同另一位男子结婚了,这叫人不免有些遗憾。
当然,更多的人还是为林进聪祝福。毕竟,林进聪活了一辈子,年纪都这么大了,应该有她的家庭,有她的生活。
据说林进聪结婚后,丈夫对她很好,俩人相亲相爱,日子过得很甜蜜。
谁知道,世事难料,天不假人,俩人才过了几年好日子,林进聪就发现自己患上了子宫癌症,而且到了晚期。香港、美国多地治疗,久治无效,终于在一年多以前(2015年)在香港去世了。
心如深井的林进聪于2015年在香港去世
临终的一刻,林进聪拉住丈夫的手,久久不放,不说话,只任眼里的泪水,在脸上慢慢地流尽……
又是无声。
她的内心究竟在想着什么?留给这个世界的也许永远是一个谜。
她只是在遗言中说:她的骨灰要洒在太平洋里,任其自由自在的飘荡。
蔡可风说,有一件事令他至今不解:“她夫君的姓名和黃汉杰只有一字之差,更是一位对琴艺、音乐修养颇高者。到底是她刻意的追求还是巧合?”
谁也说不准。
1973年,毛泽东听到林进聪抱尸渡海的故事时,侧过头问周恩来:“是他(指马思聪)的外甥呀?那么宽,怎么过?”
是啊,如同神助。
谜一样的林进聪!
2016年7月29日写于青海西宁
陈秉安:湖南桂阳人,毕业于湖南师大中文系,文革中上山下乡,现居深圳。中国著名纪实文学作家,著有《深圳的斯芬克思之谜》、《大逃港》等。
《大逃港》第一部2010年出版至今,以简体、繁体、英文版在全球各地发行逾百万册,被认为是近年华人世界影响最广的文学作品之一。
视频来源:上海电视台 文章来源:路透瓜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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